第240章 淋雨一直走(9000字)(2 / 2)
她想道歉,但这张笨嘴,「对不起」三个字就是说不出口。
「不什麽啊?」安幼南说,「来,过来看看这个。」
她扔了一份报纸到桌上。
赵词凑近一看,报纸是明光报,头版上写着:
「笔绽芳华三十篇,诗香满卷少年心——杭川高中女生诗社佳作频登杂志,首部诗集引文坛关注。」
看到黑体字大标题,赵词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安幼南自顾自地解说道:
「你知道我们最近办了一个诗社吧?其实早就有几个关于我们的新闻报导了,不过这是《明光报》头版,意义非凡,所以特地带来给你看看。」
赵词推了推眼镜,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麽?」
安幼南说:「我们的诗集在待售状态,我手里拿到了一本样书,你可以看看。」
她把样书递过来,赵词没有接。
「我问你跟我说这个做什麽?」赵词感觉胸口堵了一颗柠檬,「嘲笑我吗?」
「不是啊,」安幼南面露惊讶,「你还记得吗?之前我问你想不想发表,你说想。」
赵词满脸疑惑地盯着她。
「如果你还想,那这个愿望,我已经帮你实现了哦。」安幼南将手中的样书再次递过来,「你真的不看看吗?」
赵词心慌意乱地接过书,用乾燥的手指笨拙翻开,一页一页翻看着。
没错。
她的愿望的确实现了。
诗集里的,都是她的诗——写在日记本里的那些诗。
她拿书的手更加颤抖,疯狂翻页,最后崩溃道:「为什麽诗的署名不是我?为什麽作者是你们的名字啊?!」
安幼南很黑色幽默地说:「嗯,署名确实署的是我们的名,但是你的诗的确是发表了。」
赵词无力地跪坐到地上,怀里抱着那本样书,欲哭无泪。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安幼南将手提包扔到赵词面前,「打开看看。」
赵词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扑簌掉落下来。
她现在不想看到安幼南的脸,更别说按她说的做了。
安幼南有点被吓到了,她没想到赵词反应这麽激烈。她连忙「哗」地一声打开手提包拉链,里面红灿灿的一堆露了出来。
全都是百元大钞。
一沓又一沓,迭得跟砖头一样,散放在里面。
赵词只在抢银行题材的电影里看过这麽多钱。
「这是什麽?」
「这是50万,RMB。」安幼南用夸张的嘴型说,「确切的说,是52万5546元,其中的零头是各家杂志打的荐稿费。」
说完,她顿了顿,又说:「这些都是你的稿费。」
由于太过震惊,赵词吓得眼泪都止住了。
安幼南挽过头发,喋喋不休道:
「你知道吗?我今天光取钱都取了半个小时,其实给你转帐也行,但就是为了让你爽一把,所以才取的现金。来,看这里,有没有感觉很爽?」
安幼南是个很有仪式感的女生,如果当她男朋友,一定十分幸福。可赵词此刻只觉得屈辱。
「你丶你这是……」赵词颤抖着声音,「你这是剽窃!」
安幼南一脸茫然:「剽窃?」
「未经我的允许,你擅自把我的作品拿走,署上自己的名字投稿,还获得了发表,这不是剽窃是什麽?!」
赵词爬起来,面色冷如冰霜:「我本来已经对你有所改观了,没想到你竟然会做出这种事,看来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没什麽好说的,我会用法律捍卫我自己的着作权。」
赵词走到门口前,安幼南叫住了她。
「着作权?你开什麽玩笑,你知道为了让这些诗发表,我花了多少钱吗?」
赵词身体僵住。
「《东海日报》文艺版,每篇一千五,《诗心》校园版,每篇一千……三十六首诗,一共四万多!」
安幼南说完,握拳看着她:「你以为是别人给我们稿费?错,是我们给人家交版面费!如果不靠交钱,你这些诗都发表不了,还跟我谈什麽着作权!」
赵词感觉内心中某个地方碎掉了。
「我没让你投啊!我又没让你投,我自己写给我自己的,为什麽你要拿去投?为什麽……」
「我不明白你为什麽不高兴,」安幼南说,「这不就是个很简单的商业行为吗?我提供资金,你提供内容,投资成功后,我获得人脉和名声,你收钱,这不挺好吗?」
「在你眼里,这只是一场交易,」赵词说,「但这些诗,是我的经历,是我的血肉,我的人生,你是在拿我的自我做交易!你是在羞辱我!」
「不管拿什麽做交易,总共运营费才十多万,给你的买断费都有50万,你还嫌不够吗?」安幼南说。
赵词说:「不是我嫌不够,是我认为,这些不可做交易……」
「如果不是知道你家还有个弟弟,你连上大学都难,我才不会用你的稿子。」
赵词一滞。
安幼南接着说:「我去外面找代笔,一首只需要给他们200块钱,总共几千块钱就能搞定,我为什麽给你50万?你以为我是什麽恶魔吗?我还觉得我挺温柔呢。」
赵词的精神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
「快拿着你的钱走吧,别罗里吧嗦的了。我是不懂什麽文人风骨,这可是50万诶!50万!你家再有10口人上大学也够了,还要啥自行车啊!」
最后,赵词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走过去,往手提袋里看了一眼。
「我不要这些钱,」赵词说,「这些钱不属于我。」
安幼南拿眼睛瞪她:「你傻啊?」
「你很成功地粉碎了我的梦想,践踏了我的尊严,」赵词说,「这是我最后维护『自我』的方式,也许终有一天我会被现实腐蚀,变得功利市侩,但不是今天。」
「所以,我只要我的稿费就行。其他的,都是你的『投资』的来的回报。」赵词说,「是两万多的零头是吧?我只要那部分杂志社付给我的就行。」
安幼南看着她往外拿钱,顿了顿,等她数得差不多了,才终于忍不住,开口说:
「杂志社付的是不是两万那个零头,是五百多那个零头。」
…
讯易的女厕所,已经失去了路透社的功能,来这里如厕的大家都非常专业,彬彬有礼,彼此间保持着妥帖且冰凉的社交距离。
安幼南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杭高,还是融不进的团体,暗中的冷眼,十分不自在。
而且比起杭高,这里的人更现实,不会因为两三个小伎俩就玩到一起,表面掏心掏肺表忠心,背地里不知道怎麽想。
所以,她格外地思念同学,特别是赵词。
尽管那姑娘很哏,不太灵光的样子,但她多麽希望,这里也有一个那麽纯粹的人。
母亲和马永荣婚后,自己如愿以偿搬进了大房子。高中毕业后,父母果然希望她出国留学,然后在英国丶澳洲什麽地方混个水硕。
那种人生,她想起来就感到汗毛发冷,赵词所说的「这是我最后维护『自我』的方式」言犹在耳,所以果断拒绝了这个安排。
她要求去讯易上班,而且是正儿八经地丶能够磨练本领的那种班。
她利用自己积累多年的恩宠,使了点小手段,让父亲答应了这个要求。
父亲名义上是让她当高管,负责文化领域的开拓,当时说得天花乱坠,什麽为公司的商誉和底蕴赋能……
到岗后才发现,实际上这块领域就是传说中清水衙门,干不出业绩,员工都是来养老的,来这儿形同流放。
不甘平庸的安幼南自然无法长久忍耐这种现状。花了半年时间站稳脚跟后,她终于烧出第一把火:进军语疗行业。
经过她的调研,她发现这尽管是个微型市场,但极为蓝海,几乎没有竞争对手,拿来练手很适合。
她需要的也不是盈利,而是赢,单纯的赢。
她要用赢来证明自己的能力,磨合自己的团队,确立自己的地位,好为将来顺利接班打下基础。
没想到,这个计划刚走出第一步,就碰上了软墙壁。
对手尽管是个小公司,却异常顽强,如同疾风劲草,即使风雨飘摇,也依然存活了下来。
在内部会上,她发了很大的脾气,质问为何这麽大的投入,却见不到效果,委屈的员工们却说:
「安总,没办法啊,对方有小王子啊。」
这是安幼南第一次听说小王子的名字。
「小王子?小王子是什麽鬼?」
话刚说完,她就在员工脸上看到一种表情。
一种「你居然连小王子都不知道」的表情。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讯易人从来不把对手强大当做理由,对方是小王子,我们就要做大皇帝。我们什麽时候畏过强?你,回家把企业精神罚抄三遍。」
员工灰头土脸地闭嘴了。
会后,她到处打探,小王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得到的答案一个比一个离谱。
有人说此人的真身是一位隐士作家,因为作风问题被文协革名,于是用这种方式报复主流文坛,是一位反体制人物;
还有人说此人乃是十年前那位以写男女问题笔记知名的作家富豪,被封杀后,潜心研究文学,终于出山复仇;
还有人乾脆把文坛上几个显赫名字列了一道,说小王子就在他们之中,日后有茅奖之姿,为了文坛集体荣誉才披了这层马甲。
有段时间,安幼南被「小王子」这个名字弄得神神叨叨的,哪儿都有他。
买流量丶请明星丶做数据……什麽手段都用了,结果处处碰壁。
一问原因,千篇一律,又是小王子出手了。
她又拜了顾藻为师,狠狠招了几个985大学的文学博士充实人才库,组织员工听作家讲座,还给员工休息处加装了一个室内图书馆……
全都没用。
用户还是反馈说,你们的语疗脚本,透着一股附庸风雅的味道,不够小王子那边的别具一格。
为了研究这个对手,她找来了几乎所有小王子的脚本阅读,并且指派文学顾问团队拆解分析这些文案。
那些没什麽用的文学博士用了一堆奇怪的术语去形容他的文字,但都不及她自己阅读时感受的百分之一。
于是她终于明白,在这个赛道上,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击败这个人。
他不是「小」王子,而是真正的王者。
直到那天,那个浑身写满不得志的落魄文人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就是小王子。
安幼南将自己的惊涛骇浪隐藏在深处,没有泄露半分到脸上。
奇怪的是这并非宿敌相遇,更像是老友重逢。过去将对方拆开来揉碎了研究得出的那些结论,在碰到真人后,显得有些荒诞可笑,但能够从另一个方向对应上。
见到王子虚时,她无数次回想起赵词。她甚至还对他提起过赵词,那个被自己霸凌的女孩。
如果赵词继续贯彻自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一定也是王子虚这样的吧?
坐在车里,安幼南久久不肯下车,泪痕已干在脸上。
她掏出手机,阴差阳错之间,她在联系人页面输入了「赵词」这两个字,很快,弹出一串号码。
她不知道这麽多年过去,以前保存的这个号码,她是否还在用。也许早就换了。
也许无良的运营商把这个号码给了另外某个不相干的人,在她拨通电话后,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歪,你找谁呢?打错了!」然后骂骂咧咧地挂掉电话。
但是无所谓了,她现在只想拨通它。没有任何理由。
几声忙音后,电话被接通了。
出乎意料的,那头响起一个热情的声音。
「安幼南?是你吗?真没想到,你居然会给我打电话!」
安幼南一时词穷,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就是突然之间想起你了。」
「哇,我好荣幸啊!」
安幼南扭动身体。那边的热情让她有些不适应。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高中的时候,我剽窃过你的作品……」
赵词说:「咳,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不用提了,我那时候不懂事,都写着玩的,哪有什麽剽窃?」
「然后你说,为了保护你的自我,不能收我的钱。否则就是在拿钱羞辱你。」
赵词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不是说了那时候不懂事吗?现在想来,真想抽那时的自己两嘴巴。我现在巴不得别人拿钱羞辱我。」
安幼南认真道:「其实我想问的是,你说的自我,到底是什麽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安幼南以为对方要挂电话了。
赵词终于开口了:「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什麽都不懂。你别往心里去。」
挂断电话,安幼南透过镀膜的车窗看向窗外,这通电话和窗外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一样,只留下了一连串的问题,而从不提供答案。
……
走在山道上,王子虚缓步和龙虾博士并肩而行。
两人的对话,刚刚进入了观点碰撞期,隐隐有演变成争论之势,但好在两人(一人一虾)都是温柔平和的性格,并没有向激烈的方向发展。
龙虾博士背着手,说道:「其实命运对你并不算不公,只是给你开了一些玩笑。
「以你现在的处境,即使随便动动手,都可以变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你也可以轻易地让别人不幸。
「我比较好奇的是,是什麽让你做出了这样的抉择: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肯伤害别人呢?」
王子虚背着手,思考良久,才开口道:
「你说得对,命运确实待我不薄,拿走了属于我的幸福童年,却在快到中年时还给我一个母亲和一个妹妹。
「对比起那些真正堪称『命运不公』的人来说,我已经足够幸运了,犯不上怨天尤人。至于你说的,我为什麽不愿意伤害别人……」
他转头看向龙虾博士:「八岁时的那场雨,我一直淋到了30岁,既然如此,何必让别人再淋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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