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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僵化的微笑底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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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树木奔向地平线,

空气中有一股未尽的欢乐力量。

突然间果实变紫丶成熟丶坠落,

在水面激起涟漪,一个男人凝视其中。

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脸庞。

抬起头。蓝色的虚无。

他什麽也看不见。存在着。

《春天》 Yannis Ritsos,1909-1990

安东坐在教堂的花圃里,黑袍沾满了泥土。

忽然一天起床,他觉得什麽都不对劲。他没办法像过去那样,站在讲台上信誓旦旦地布道,甚至没有办法走出教会的大门。他像幽灵一样徘徊在忏悔室,圣器室,书房,寝室,花房。他不说话,像个苦行僧,背影消风似地不断变瘦,彩绘玻璃紫罗兰的光色照耀在他眼里,也唤不回往日神采。

奥斯汀神父十分担忧安东的健康,他一直帮忙隐瞒着,没有将安东的异常行为上报。

终於,安东连徘徊的动力都失去了。

他坐在繁花盛开的花园里,像个真正的疯子。

那是一种极安静的疯狂。不言不动的外壳里,灵魂轴心已经毁坏弯曲成奇怪的角度。安东不知道自己怎麽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他祇是静静观望,观望蜜蜂蹲坐花蕾,蝴蝶翩翩飞行;观望日头从破晓到高升,观望自己被晒伤发红的脚背与汗湿的手,观望手里的酒瓶由满到空。

眼前安放着一个银杯,右手拿着一把拆信刀。

他发怔,良久。

拆信刀慢慢往左手掌心推送,直到疼痛,血流奔窜。

他用自己的血盛满了银杯。

「安东尼神父,您在做礼拜吗?」

怯怯的声音传入安东耳朵,安东憔悴地抬头。

一个生嫩的小女孩站在眼前。

膝盖与双手都脏兮兮的,卷发沾满粉色的花瓣,

她刚从木篱笆钻进来,安东尼神父不认识她。

似乎是经常溜进花圃探险的孩子。

安东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我仍能敬拜神吗? 我是神父吗?

我还在主内吗?

我不知道。

手掌好痛,背後的旧伤也好痛,胸口更痛。

我的生命是一连串痛苦的组合,

而放眼望去却没有出口。

安东乾燥的唇在颤抖。

小女孩蹲下来,摸着他受伤的手。

她说神父,神父您受伤了,让我为您祷告。

女孩垂头祷告时安东彷佛一具石膏塑像,

他僵白而恐慌地凝视一个纯真的孩子全心全意为他着想。

凝视孩子跪坐的双腿上,累累交杂的皮带鞭痕。

这一切都让他难以忍受,他想拔足狂奔,但臀腿像是生了根。

小女孩为神父祷告,接着为自己祷告,最後取过银杯,将里头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借着耶稣的宝血,我得蒙救赎,脱离魔鬼的手,在灵里得胜。阿们。」

「孩子,妳叫什麽名字?」安东轻声说话,彷佛怕惊扰了她。

「玛丽安。」小女孩用手背擦了擦唇角,一道浅红色的痕迹残留在脸上。

眼里似乎又燃起了童年时期的大火,

父母丶祖父母丶长他五岁感情很好的姐姐......

安东全部的家人,都在火场丧命。

他想起睡三楼的姐姐玛丽安是如何抱紧自己肩头,

从顶楼往下跳--玛丽安,亲爱的玛丽安,

如此珍视弟弟的生命,甚於珍视自己!

当场头颅破裂丶肋骨断裂插入心脏死亡的姊姊,

那双执着的眼睛,静静地注视安东。

他原是被爱丶被守护过的啊!

曾几何时他竟忘了这一点呢?

他为什麽要糟蹋自己,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糟蹋这条玛丽安姐姐拼死从火场夺回的珍贵生命!

这些记忆让安东的双眼蓄满泪水,

他触碰小女孩柔软的头发,彷佛抚摸姊姊的尸体。

他得振作,至少得为了死去的玛丽安丶以及活着的玛丽安振作。

他要救这个小女孩,让小玛丽安远离魔鬼迫害,像当初姊姊从死神的臂弯中将他救出那样,毫无保留。

安东从泥地里爬起来,牵着小玛丽安的手,他沙哑地说:孩子,随我来。

告诉神父,为什麽妳需要祈求自己脱离魔鬼的手?

或许妳可以与我谈一谈。

「我有一个新妈咪。」玛丽安说:「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就有魔鬼附在她的身上......」

安东换了一套新的黑袍,用刮刀将多日未理的胡渣清除乾净,并洗洁了脸;他挂上念珠与银制基督受难像,镜中憔悴丶青白丶削瘦的脸庞微微恢复了生气,像是垂死一次又重新活过。奥斯汀神父见到安东下楼,不禁露出安慰的笑容,他拍了拍安东骨瘦的背脊,为安东受伤的手掌包扎,并轻轻呢喃:上主保佑,我们亲爱的弟兄回来了,他藉由您的爱重生,终於在灵里得胜......

告解室的灯重新亮起,安东尼神父重新倾听信徒的忏悔,祇是这一次,他不再沉默。

他分别对前来告解的警察丶社会局人员丶基金会义工开口。

引导他们赎罪的方向,并告诉那些迷失无助的信徒,住在巷口的小女孩玛丽安,需要众人的关爱与帮忙。

蜂拥质问的人群让玛丽安的新妈妈恍惧不安,

礼貌的面具破碎了,她拿了切肉刀,

尖叫着追出来要给玛丽安一点颜色瞧瞧,

却在推挤下摔倒,她表情如厉鬼般地抬头,

脸骨便被急驶而过的车辆撞得粉碎。

身躯弹飞了,爆出一阵血雾滚在地上。

从此以後,她没有办法再打她的继女了。

安东为受虐儿童开设了假日读经班,读经结束後,孩子们能一起享用教会的晚餐,晚上则教授他们在学校所遭遇的问题,无论是历史丶数学丶化学......都可加强学习。与其说是神父,不如说安东就像他们的精神导师,宁静,怜悯,和蔼且充满耐心。他挽救了很多迷失的青少年,让他们从创伤中康复,减少愤世嫉俗的痛苦。

玛丽安经常会回来探望安东尼神父,她不再伤痕累累,不再躲藏教会花圃寻求庇护。安东亲近她像亲近自己的血亲,他让玛丽安任意拥抱他丶牵他的手丶亲吻他脸颊,而不加以阻止。有时奥斯汀神父会担忧他们太过亲近,会惹人议论侧目。但安东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祇想宠溺这个孩子,让她无忧无虑。

他的背很少疼痛了。

事实上,安东几乎忘了上一次痛楚来袭是什麽时候。

安东牵着小玛丽安的手,站在花园里,

他取过一朵花,放在小玛丽安的发髻旁。

阳光洒在两人的额头与肩膀上,

小玛丽安在花园里哼哼唱唱,她多快乐。

安东也一样。

他温柔而忧伤地笑了,笑得很浅很浅。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雅各恢复情形良好,经主治医师评估後,已经可以出院了。

他独自办好了出院手续,在柜台等待缴费。

伊登远远就看见他垂散在脸颊旁的深玫瑰色发丝,蹑手蹑脚靠近,雅各却像感应到什麽似地,蓦然回头。伊登祇好把预备袭臀的魔爪收回......

「在动什麽歪脑筋!」雅各不禁有点面红,狠狠地捏住伊登脸颊,让对方疼的哀哀叫。

「到我家用晚餐吧。」伊登揉着被捏痛的腮帮子,嘻皮笑脸地甩了甩车钥匙:「庆祝你的痊愈,庆祝所有坏人被逮捕!假请好了,车子也开过来了,就祇差你而已。」

「庆祝。但我没有那麽高兴呢。」

雅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一直以来凭藉的动力,是对保育院员工永无止尽的憎恨。劳伦被警察击毙的同时......我脑海也一片空白,彷佛失去了生活目标。复仇後究竟要做些什麽?因为觉得太遥远了,从来没有考虑过。」

「在病床上被勒住颈子的瞬间,我有这样的想法---大个子劳伦说的都是实话。我这一生不曾做过什麽好事,甚至算不上一个善良的人。祇懂得利用别人,祇懂得害人。在痛恨着恶魔的同时,自己也渐渐地被邪恶所污染,整颗心都变得是非不分了。或许这样的结束,对我来说反而更轻松,更理所当然也说不定。」

「感到缺氧的时候,视线渐渐模糊,渐渐地,眼前剩下的仅有一片金灿的光线而已。我看见夏天的湖泊。隐藏在森林深处丶和你一起度过暑季无数光阴的那座,寂静而耀眼的湖泊。想再和你去一次......很想很想,想得不得了,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已经紧紧掐着护士铃不放了。现在回想,或许是那段记忆救了我吧。」

「因为湖泊的记忆而得救了呢。」伊登喃喃低语。

「不是的,伊登。」雅各凝视医院的旋转玻璃门:「因为你。因为那段记忆的美好,所以我才得救的。我生命里值得眷恋的,真正高兴过的时光,祇有一个夏季而已。」

「其他时候,都太寂寞了。」

雅各迈开削瘦的双腿,往出口移动,

回过头,看见伊登还呆呆站在原地,像是在聆听话语的回音。

「不是要请我吃好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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