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所谓王法,离王越近,法越如刀(求(1 / 2)
第128章 所谓王法,离王越近,法越如刀(求月票!)
京畿之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气搅得萧瑟。
北风卷着铅灰色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天际,像是要下雨,又迟迟不肯落下,压得人心情不适。
官道上,一辆马车正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官道两旁的田地里,翠绿的麦苗已然破土而出,郁郁葱葱,连成一片绿色的海洋。
但偶尔还是能看到几处扎眼的土黄色荒地。
马车前方,一名身着儒衫的青年士子骑着马,身姿挺拔如松。
他忽然勒住马缰,调转马头来到车窗边,微微俯身。
「毖予公,射斗公,在下照旧先去田间探访一番,今晚再到涿州与二位会合。」
车窗的帘子被一只苍老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
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疲惫,缓缓说道:「也好。我与有孚兄连日的舟车劳顿,实在没有精力,就不陪你去了。我等在城中安顿好后,自会让小厮到城门口接你。」
「有劳毖予公安排了。」青年士子点点头,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随行的小厮,便径直朝着田间走去。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默然了许久,这才放下窗帘。
车内,还坐着另一位闭目养神的老人。
马车重新启动,车厢内却是一片沉默。
「年轻,就是好啊……」许久,第一位老人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
那闭目养神的老人,眼皮也不抬,只是语气幽幽道:「靖之言不由衷啊,这又哪里只是年轻呢?」
这话一出,两个人竟同时丧失了聊天兴趣,就此一路无话。
车内之人谁也?
第一位。
乃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东林杨涟同门,由庶吉士一路升至礼部右侍郎的清流模版。
——成基命,字靖之,号毖予,时年68岁。
第二位。
则是万历二十年进士,历任吏部丶通政司丶工部丶户部丶兵部的浊官模板。
——王永光,字有孚,号射斗,时年66岁。
至于车外骑马的士子,当然就是大名府知府卢象升了。
此刻,他们已至涿州城外十里,离京师之地,仅剩一百馀里。
……
卢象升走在官道上,目光扫过一片片麦田,很快,他便锁定了一块田地。
那块地约莫只有数亩,一家三口居然此时才开始播种。
一个身形瘦弱丶头发微白的农夫,将耧车的绳套绑在身上,像牲口一样在前面奋力拖拽着。
他身后,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用尽全身力气扶着摇摇晃晃的耧车。
妇人则跟在最后,拿着锄头,将播下的种子草草用土掩盖。
北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吹得那男孩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更显瘦弱。
卢象升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儒衫下摆卷起,在腰间扎了个结,便毫不犹豫地踏进了满是泥泞的田地。
他走到耧车后,伸出双手,按在车辕上,猛地向前一推。
「嘿!」
耧车猛地向前一窜,速度快了一大截。
前面拉车的老农只觉得身上一轻,吓了一跳。
他惊愕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陌生的青衣士子正站在自己身后,靴子上沾满了泥。
卢象升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老丈,在下乃是进京赶考的士子,有些稼穑之事想请教一二。不过不急,咱们先把这一垄地播完再说。」
那老农看着卢象升的打扮和气度,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似乎觉得被人帮了忙,脸上有些挂不住,更是拼了命地向前拖拽。
一垄地很快播完。
一家三口站在田间,看着这位陌生的郎君,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郎君……」老农搓着手,不知该说什麽。
卢象升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污的靴子,朗声笑道:「反正这地也下了,靴子也脏了。不如索性再多播几垄,也算是在下耽搁老丈时间的赔礼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农连连摆手,就要上来抢夺耧车。
卢象升却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争辩,直接绕到前面,将绳套,往自己肩上一挎,二话不说,闷着头就往前走。
他的力气极大,脚步又稳,那沉重的耧车在他手里,竟像是没有多少分量。
一家三口都看呆了。
老农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用力在后面推着车。
那小童跟在后面,看着卢象升高大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爹爹,这位郎君的力气好大,跟牛一样,比你快多啦!」
「浑话!」老农压低了声音呵斥了一句,脸上却满是窘迫。
卢象升听见了,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显得格外爽朗:「哈哈,小时候在家中耕地,同伴们都叫我『卢大牛』!你这小童,倒是有眼力!」
笑声驱散了田间的尴尬。
一口气又播了三四垄地,眼看田里已经播种过半,那老农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他几步抢上前,死死把住了耧车,说什麽也不让卢象升继续了。
「郎君,可使不得了,真使不得了……您是读书人,金贵身子,怎好干我们这粗活……」
卢象升看了看还剩下一半的地,又看了看老农惶恐的脸,终究没有再坚持。
他解下绳套,走到田埂上,拱了拱手,神色却郑重起来。
「在下确是进京的士子,听闻新君看重事功,这才想沿途多问一些稼穑之事,以备策问。」
他指着那片刚播种的土地,问道,「老丈,我从大名府一路行来,沿途的麦子都已播下,为何你家这块地,此时才播种了一半?」
那老农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那小童年少,口无遮拦地哼了一声。
「还不是先给那冯大善人家翻了地,又播了种,这才轮到我们家嘛!」
「你这孩子!」老农急得瞪了儿子一眼。
还好眼前这郎君,无甚过激反应,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郎君莫怪,小孩子不懂事,尽是胡咧咧。」
「是这样,」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冯善人,早年也是军籍出身,后来不知怎地走了大运,中了进士,听说在北京当了好大的官儿。前些年回了乡,在咱们涿州置办了好大一片田产。」
「俺……俺就是他家的佃户。佃的那块地在河边,是上好的水浇地,产出高些,自然要先紧着那块地的种。」
「这边的几亩薄田,是自家的,却离水源远,只能等那边忙完了,再顾自家了。」
他似乎怕卢象升误会,又补充道:「其实冯善人算是不错了,他家的租子比别家要低上一些,催缴也不那麽严,年景不好时,总愿意宽限几日。这小子不懂事,说什麽他家我家的,倒叫郎君看笑话了。」
卢象升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确实要抓紧了。小麦播种,秋分为上,白露次之。此时已近霜降,确实晚了些。」
老农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晚就晚点吧,多放些种子,多花些力气,总归能有收成的。」
卢象升又问:「涿州此地,可有徵马草?」
「征,怎不征!」老农立刻答道,「秋税刚过,俺家才交了一束上去。」
卢象升眉头微微一扬:「我观老丈田地不过数亩,也要缴足一束吗?」
「这……」老农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俺也不知道啊。反正里长来通知,就是每家每户,都得交一束草。」
卢象升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有些幽深,却什麽都没说。
他再次对着老农躬身一礼:「叨扰老丈了。」
那老农哪里受过读书人如此大礼,吓得连忙往旁边一闪,连连摆手:「郎君这是折煞俺了,俺……俺也没说啥呀。」
他又问道:「郎君,这天色眼看就要黑了,要不……就在俺家歇一晚吧?虽说简陋,但还算乾净。」
卢象升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官道上牵着马的小厮:「多谢老丈好意。我已与友人在涿州城中约好,不能再叨扰了。」
说着,他从袖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块东西,递了过去。
「前日路过保定府,买了些饴糖,只是我素不喜甜食。」
「看你家这孩子活泼可爱,甚是喜欢,这点心意,就送与他当个零嘴吧。也算是在下耽搁老丈这麽长时间的赔礼。」
说完,也不等老农推辞,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到了官道上,他随手在路边拽了几根野草,将靴子上的泥泞擦了一擦,便翻身上马,与小厮一起,朝着涿州方向疾驰而去。
……
田埂上,老农望着那年轻士子远去的背影,还是有些莫名其妙。
男孩却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手里的油纸包,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老农回过头一看,哈哈一笑。
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男孩的头:「给你吃吧,看你馋的。」
男孩却摇了摇头:「爹爹辛苦,爹爹先吃。」
老农愣了一下,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一股甜香瞬间散开。
他把糖块凑到嘴边,只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便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把糖递给了儿子。
男孩还是摇头,又望向一旁同样疲惫的母亲:「娘亲也辛苦,娘亲先吃。」
那妇人看着懂事的儿子,满眼都是笑意,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接过糖块,却只是放在唇边碰了一下,便又递回给了孩子。
男孩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整个眼睛都幸福地眯成了一条缝。
「走吧,继续干!」老农直起身子,望了望那片还未播种的土地,「婆娘,你先回家,把那盏油灯拿来。今晚就是多费点灯油,也得把剩下的地都播完!」
他抬起头,看着那灰蒙蒙丶阴沉沉的天空,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只希望这雨别下得太快」
「不然,这几亩地的收成,怕是要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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