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9章 附庸之民,命不由己,运系他人(1 / 2)
第919章 附庸之民,命不由己,运系他人
上海机械厂从建立,就像是带着原罪一样,成为了北衙西山煤局的另外一面,告诉大明皇帝,失去了监察的官厂,权力失控后,官厂会是一个能把一斤煤卖到200文的地方。
缇骑进入上海机械厂后,发现的问题,堆满了皇帝的御案。
问题之严重,的确到了不得不彻底解散的地步。
稽税缇骑奉命,对官厂所有帐目进行了清查,首先发现的最大问题,就是烂帐。
这里面烂帐包括了两方面,支出和收入。
姚光启在万历九年成为了上海知县,在万历十年上海机械厂拔地而起,而上海机械厂仅仅万历十年未结清的原料欠帐,就超过了一万七千银。
官厂超过一年以上,未能结清的原料欠帐,就超过了十二万银。
超过一年未能结清的欠款,一般默认为无法收回的欠款。
也就是说,给上海机械厂供应焦煤丶铁钢丶木料丶土石等等原料的商贾,基本都被欠了钱,因为是朝廷的买卖,这些商贾只能继续供应,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上海机械厂给的理由是,尚未回款。
上海机械厂除了生产铁马之外,还生产犁丶耙丶镰丶磨丶锄丶耧等等农具,这些农具在帐面上,居然有超过十四万银的亏空。
上海机械厂的理由看起来合情合理,下游不给银子,他们也给不了上游银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典型的三角债的问题,只要把亏空收回,就可以把欠款结清。
但真的是这样吗?
稽税缇骑查帐发现,亏空并不是亏空,十四万银的亏空包含了几个部分,有七万银是已经结清,但在帐目上却未结清,就是货款早就给了机械厂,但帐上没有,钱都被人中饱私囊给拿走了;
还有四万银的亏空是冤有头,债无主,债无主就是说,已经找不到人兑付这些拖欠的货款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有人在损公肥私,在厂外找到经纪买办做局,拿到货物散货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上面两部分的亏空是厂里的会办丶代办丶总办所做,那麽剩下的三万银,就是官厂工匠们自己倒买倒卖,上梁不正下粱歪,这些个会办代办总办,吃的盆满钵满,下面的匠人自然吃的满嘴流油。
十四万银的亏空,还只是出厂货物的亏空,而官厂资产流失也是触目惊心,根本就不是铺张浪费,而是犯罪。
在北衙用了十几年未曾更换的生产工具,在上海机械厂每月甚至每旬都要更换一次,简直是骇人听闻。
上海机械厂开工七年,有些人居然七年没有点卯依旧领着俸禄,而且,还有三名七岁的孩子居然是熟练工匠的待遇。
如此种种现象,数不胜数,上海机械厂在短短八年时间,整体亏空居然高达四十三万银。
除了白银上的亏空,就是官厂整体风气的败坏,官厂里居然有大大小小四十多个赌坊,法例办本来大力查处,但遭到了匠人的对抗,最后法例办也开始同流合污。
朱翊钧拿着案卷,说道:「对于上海机械厂的种种乱象,上海县衙丶松江府衙丶工部丶内阁,都察觉到了,王崇古作为次辅,三次派了大工匠来到了机械厂,都没能解决问题,甚至还被挤兑走了。」
朱翊钧手里有一份长达二十七万字的整改方案,这是三位来沪北衙大工匠写的,如果可以执行下去,上海机械厂不仅可以起死回生,甚至可以成为江南第一大机械厂,但最后结果是,大工匠被挤走了。
可以说,内阁丶工部丶松江府衙丶上海县衙,把能用到的办法都用了,但依旧没能纠正这个风气,最终,才由姚光启呈奏御前,请求彻底解散。
不重组丶不转让,就是彻底关门,拆建为师范学堂。
壮士断腕式的自我革新。
「陛下,自作孽,不可活。」冯保看得出,陛下非常不舍,不想关停上海机械厂,但事已至此,这块烂肉,只能挖掉,才能长出新肉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略显失神的说道:「银子,朕可以赔,没了可以再赚,可是这八千名的住坐工匠背后,就是八千个家庭,他们该怎麽办呢?」
冯保再俯首说道:「陛下,官厂是陛下的官厂,也是匠人们的官厂,这些罪恶发生的时候,他们不制止丶不检举丶不告诉,包庇纵容丶同流合污,这一天,就是早晚之事。」
「那就推行吧。」朱翊钧的失神,真的不是心疼银子,而是感慨,万事不由己,枉费执着。
「冯大伴,你去代朕探望下王次辅,此时,他应该是有些失望的。」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让冯保去看看王崇古,朱翊钧郑重的交代了几句。
王崇古自万历维新来,一心扑在工党上,今日上海机械厂,可谓是王崇古的大失败丶工党的巨大挫折。
冯保也是十分无奈的说道:「臣遵旨。」
冯保见到王崇古的时候,王崇古失去了往日的锋芒,连身形都佝偻了几分,脸上的沟壑里藏着一些落寞,上海机械厂之事,对他的打击很大,对他人生事业的重大打击,是他万历维新以来,奉行的方法论的大失败。
「王次辅,陛下差咱家来看望次辅,次辅不必过分挂怀,有些事儿不可避免,不是今日的上海机械厂,就是明日的永升毛呢厂,该摔的跟头,一定会摔的。」冯保见到了王崇古,甚至觉得王崇古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冯大璫。」王谦引着冯保坐下,又给冯保沏了好茶,坐在了一旁。
「那小赵在《翻身》一书里,讲第一个矛盾,说:夫附庸之民,命不由己,运皆系他人。累世蒙尘,未尝睹自立之象,浙江临安县百姓之困境,在官厂也得到了完整的体现,机械厂之罪行,皆缘于此。」王崇古靠在椅背上,顿了顿手中的拐杖,有些愤怒。
王崇古的愤怒有些复杂,还有些落寞,他愤怒自己无能,愤怒官厂匠人不争气,还愤怒自己没有能够提前看到危机。
「这不是次辅之错,次辅在北衙,不在南衙,这县官不如现管,总办丶会办都烂了一片,整个官厂自然都烂了,次辅不是说了吗?法治的败坏都是由上而下。」冯保宽慰着王崇古,失败固然可耻,可畏惧退缩更加让人耻笑。
发现错误丶承认错误丶纠正错误,就是矛盾说为纲常治国的精髓。
商鞅说:法之不行,自上犯之,道尽了法治败坏的原因。
「冯大璫以为,为何西山煤局丶永定丶永升毛呢厂,胜州丶卧马岗丶永平机械厂为何没有弄到这般地步?」王崇古又顿了顿拐杖,面色更加落寞。
冯保想了想说道:「因为法纪严明?」
王崇古指着自己说道:「不,是因为我这个人,他们怕我,我是个奸臣,手段狠辣,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些官厂与其说是官厂,不如说是我的身家性命,他们怕我,怕我报复,故此贪墨也只敢小打小闹,不敢弄到这般地步。」
「所以,我引以为傲的官厂制,不过都是假的罢了。」
这才是让王崇古有些失去斗志的根本原因。
之前,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依旧充满了干劲儿,直到今天,上海机械厂所有的问题,摊开来,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精心设计的那些制度,狗!屁!不!是!
他举例那些官厂,都不是制度让他们运行良好,只是因人成事。
「就像是当初严嵩还没有老到不能管事的时候,严党也是能够北拒虏丶南平倭,但严嵩老了,严世蕃成了严党的魁首后,整个严党,立刻就成了社稷之祸,严世蕃索贿裕王府,严党上上下下,立刻什麽都做不成了,最后才被徐阶斗倒了。」王崇古很用力的攥着拐杖。
严党的倒台,从来不是徐阶有多厉害,他厉害就不会蛰伏二十年了,是严党自己把自己给玩完了。
同样,王崇古悲哀的发现,他正在步严嵩的后尘,随着年纪增大,精力不济,今日的上海机械厂,就是明日的西山煤局丶永升毛呢厂丶永平府机械厂。
「哈哈哈,王次辅多虑了。」冯保听闻长笑了几声,笑着说道:「当年俺答汗这个虏王反覆犯边,那时候,王次辅斥责朝堂一群士大夫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边方之事,胡说八道,当时王次辅怎麽说的?」
「求速胜和求速败者,类一,皆愚夫也。」
当时如何处置北虏问题,朝中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主战求速胜,一年平俺答汗,三年荡平草原,一副比成祖文皇帝还要武功了得的样子;而主和派则是还没打,就嚷嚷着不如直接答应下来,息事宁人,左右不过是苦一苦百姓。
而王崇古当时在宣大作总督,上疏说,速胜和速败都是一类人,全都是投降派,全都是愚夫!
显然,王崇古这个时候的灰心,就犯了这样速败的错误。
「额,咦?」王崇古眉头一皱看着冯保,有些疑惑。
冯保继续说道:「上海机械厂今日之恶果,正是因为次辅的制度从一开始,就没能得到贯彻和施行导致,才让本就是一盘散沙的机械厂,还是一盘散沙。」
「万夫一力,最重要的是一,而在官厂,一就是制度。」
冯保认为王崇古有点过于悲观了,上海机械厂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反而说明了王崇古制度的必要性。
在北宋末年,两千宋军,能被二十七名金人撵着漫山遍野的跑,在南宋初年,岳飞领着八百背嵬军就敢冲完颜宗弼的十万军阵,完颜宗弼只能逃跑。
这就是有组织度和没有组织度的差别。
一盘散沙无法形成合力,赶羊一样的军队,是不会有任何战斗力的,这也适用于官厂,也适用于还田之中的种种矛盾。
「咱家就是个宦官,这都是陛下特别交代。」冯保解释了下,这番话不是他说的,是他的主子,皇帝陛下说的。
王崇古身在局中,太在乎官厂,以至于反而看不清楚事情的全貌。
正因为没有制度兜底,才导致了上海机械厂今日下场,若论控制力弱,那卧马岗矿山,更加不受朝廷控制,依旧没有糜烂,制度反而在矛盾相继的过程中,起到了兜底的作用。
「陛下,言之有理。」王崇古思考再三,发现好像陛下的观点更加正确一些。
临安县有个村庄叫做张庄,张庄有个地主,名叫申金河,是当地有名的恶霸。
张庄一共有田亩2862亩,有丁口三百五十人,而申金河在嘉靖四十二年从亲爹手里接过家产的时候,家里只有一百四十亩,大约只有张庄田土的二十分之一。
而到了万历十四年还田的时候,申金河已经有了两千亩地,家里顾着二十多个长工,农忙的时候,会雇佣四十多个短工,他家里还养着十二头牛丶二十匹马丶一百二十只羊,二十头猪,每年还要雇五个小孩给他放羊放牛。
就这,申金河的帝国版图,还有一个酒坊,『多馀』的粮食统统拿来酿酒,每年能产酒六千斤,这些酒每年都会装车卖到临安县,能换取四百多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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