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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5章 民乱如火,民如薪(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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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水师总兵陈璘奏闻,想等驰道修好了,让朕常驻松江府几个月的时间。」朱翊钧拿出了应天巡抚王希元丶松江巡抚李乐丶松江知府王谦丶首里侯陈璘联名上疏,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仔细思考了起来。

有好有坏,利大于弊。

好处是明显的,大明海陆并举,以开海为重,很多急务,都需要皇帝陛下到松江府亲自处理,尤其是水师越发壮大,信任问题,会变得越来越明显,皇帝去了松江府,这些问题都可以缓解,甚至解决。

坏处是皇帝可能会有危险,毕竟离开京师时间稍微久点,看起来忠诚,实际不忠诚的京师,会出现乱子,皇帝本人丶皇子们的安全,就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无论皇帝还是皇子,哪个出了事,都会造成大明无法接受的剧烈震荡。

「臣以为不急。」张居正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不同意,或者说,等皇子们长大点,再谈这个事儿比较稳妥。

朱翊钧眉头一皱说道:「其实很急。」

松江府竟奢之风丶松江水师的担忧,都是燃眉之急,张居正这句不急,看起来有些太过于慎重了。

「事缓则圆,人缓则安,可以不急。」张居正思索了下,仍然坚持了自己的看法,无懈可击的通和宫防御会出现一些漏洞,会给皇子们的安全埋下隐患,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张居正陈述了自己的理由:「陛下,二位巡抚丶首里侯所言之事,可以不急,等太子长大些,可以自己任事,再常驻松江不迟。」

人缓则安,张居正已经把话说的非常明白,陛下能听得懂。

有些事,只要出一次问题,就是天崩地裂,一旦某个皇子死于非命,君臣之间的信任,就会彻底崩塌,靠着微妙平衡运行的文华殿廷议等等制度,都会随着信任的消失,甚至变得可有可无。

「先生所言有理,但朕还是得去。」朱翊钧看着窗外跑来跑去丶嬉戏打闹的两个孩子,思考很久后,终究还是做出了决定。

张居正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他所忧虑之事,在大明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

朱翊钧不是孑然一身了,他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一旦离京日久,而且每年都去松江府待几个月,甚至半年时间,就是让几个孩子陷入极度危险之中。

这就是个取舍问题,国事,还是家事,最终朱翊钧还是要选择国事。

「陛下,王者无私,陛下的家事,也是国事。」张居正再劝,皇帝选择了国事为先,张居正当然欣喜,但皇帝没有家事,全都是国事,皇子的安危,直接涉及到了大明国运。

朱翊钧面露犹豫,张居正说得对,其实可以缓缓,只要他还在,松江水师就乱不了,信任的问题,其实没那麽严重,有密疏制在,朱翊钧可以和陈璘进行旁人无法知晓的沟通,很多事,都可以说明白。

奸臣谗言离间,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朱翊钧又不蠢笨,大明君臣都知道,皇帝陛下哪有那麽好糊弄。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才摇头说道:「等驰道修通了吧,最开始以避寒为由,在松江府待一两个月就回,慢慢再加多些时间。」

皇帝最终没有马上做出抉择,而是等驰道修通后,再看情况而定,最初的时候,可以两三年去一次,一次待一两个月,慢慢增加次数和时间。

「陛下圣明。」张居正认可了陛下的说法。

「陛下,臣觉得工盟和匠人吏举是有些冲突的。」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给的权力太大了,不太好。」

匠人吏举正在顺天府进行,张居正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问题。

屠龙者变成恶龙的故事,在匠人身上上演了。

这不奇怪,一旦掌控了权力,就会被权力所异化,先是内心深处产生疑惑,我为何还要坚持,而后内心发生变化,别人拿得,我为何拿不得,而后慢慢长出龙鳞,最后变成恶龙。

人总是如此的健忘,被苛责的儿媳变成了婆婆,开始苛责儿媳;痛骂贪腐世道昏暗的学生,变成了官吏,变本加厉;人们总是因为健忘,忘记自己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也因为健忘,照样犯着前人的错。

「先生的意思是匠人吏举和工盟,只能选一个?」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先生觉得要哪个好?」

「全都要。」张居正摆了摆手说道:「臣的意思是太急了,年初才进行了身股制官厂改制,年中就建立了工盟,这才八月,就要匠人吏举,太急了。」

「事缓则圆,臣的意思是,西山煤局被文成公经营的极好,完全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变化,但各地官厂,以身股制为主推动改制,先让匠人适应自己的新身份,等段时间,再进行工盟筹建。」

「矛盾没有充分冲突,就无法达到冲和的状态,西山煤局比较特殊。」

京营锐卒很能打,不代表着九边军兵和锐卒们一样的能打。

西山煤局可以做到,那是因为王崇古活着的时候,就对工盟进行了四次的探索,最终失败,申时行才能那麽顺利做到。

其他地方的官厂,不宜如此激烈的推行政策,身股制丶工盟丶匠人转岗吏举,这三件关乎匠人的事儿,最重要的根基是身股制。

要让匠人们成为官厂的主人,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主人,知道自己拥有何等的力量。

张居正不责怪屠龙者变成恶龙,至少在这次匠人变化过程中,是朝廷推行政策太快。

「那就依先生所言,先把身股制推下去。」朱翊钧从善如流,认可了张居正的看法,保守派有保守派的好,可以拉住激进维新派里的极端政策,让政策缓缓推行,在矛盾中,充分冲和。

当下大明,外部环境并不恶劣,大明京营镇北,水师镇南,并不需要步子那麽大,那麽急的去做事。

张居正简单的表明了自己想要退休的想法,过了年,他就六十八岁了,他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是一方面,人也变得越来越固执,也越来越听不进去旁人的话,他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朝堂,交给后来者了。

七十古来稀,张居正这个年纪,已经快到人瑞了,张居正觉得自己继续坐在元辅的位置上,耽误后来者的进步,他打算过了年就退休,看书修书,养养鱼,颐养天年。

王崇古其实对自己人情过重的弊病,一清二楚,但人年纪大了,就会这样,固执的跟个孩子一样,觉得自己这条路是完全正确的,是不容质疑的。

这种固执体现的非常明显,他就是要在人情过重的情况下,建立工盟,不出意外,他失败了很多次,王崇古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官厂改制的阻力,但他已经改不了。

「先生,激流勇退,别人都行,先生不行,先生明白朕在讲什麽。」朱翊钧倒是非常想要张居正休息,和权力丶君权丶臣权矛盾无关。

这位老人为了大明鞠躬尽瘁,费劲了所有心力,年老体衰,如果能休息,他自然同意。

但是,退的了吗?

「倒也是,臣倒是有些肖想了。」张居正一愣,随即自嘲的笑了笑,别人或许可以,但他只能死在首辅的位置上,开启维新,需要付出代价,晚年不祥丶不得善终,就是代价。

张居正刚做首辅,开启考成法的时候,就预料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老了老了,反倒生出了一些激流勇退的幻想。

在这一点上,张居正承认,他不如王崇古想得明白。

王崇古到死都清楚,自己一步都退不得。

皇帝又去全楚会馆蹭饭了,只要皇帝的车驾还会如期出现在全楚会馆门前,代表着朝局的基本稳定,就如太阳会照常升起一样,让人安心。

朱翊钧从全楚会馆离开后,拐了个弯儿,去了王国光家中探望老臣,王国光今年已经八十岁了,到这岁数,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朱翊钧去探望,倒不是王国光病情恶化,走入了终末期,而是上次张居正拜访后,王国光的身体大幅好转,朱翊钧打算趁着他还清醒,再去见一见。

「陛下都长这麽高了。」王国光见到皇帝的时候,非常的迷茫,他印象里的皇帝,还是个不多高的小胖子,魁梧君上的模样和当年的小胖子,不断的重合在了一起。

朱翊钧坐到了王国光面前,笑着说道:「朕都快三十了。」

「好,好好。」王国光看着皇帝如此模样,倒是颇为欣慰,他越看越满意,如此这般英武的陛下,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先帝丶世宗皇帝,他也可以交代了。

世宗皇帝丶先帝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了他们这些重臣,今日大明之景象,他们这些重臣问心无愧了。

「陛下,臣想了很久,戚帅定的迁徙陕甘绥百姓仍有不妥。」王国光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让儿子拿来了一本奏疏,这些天,他口述,儿子代笔,一本奏疏已经写好了。

「陕甘绥太远了,不如从山西丶北直隶丶山东迁徙百姓,更加稳妥,这样一来,天变之下,陕甘绥的百姓也有地方可去。」王国光继续说道:「当年祖宗成法的迁民,是无奈之举,彼时十室九空,只能远迁,现在可以近迁。」

王国光一眼就看出了戚继光提出的迁民奏疏里的问题,陕甘绥迁徙充实辽东,即便是有驰道之利,依旧是太远了,不如迁徙山西丶北直隶和山东百姓充实辽东,这样留出人口冗馀,陕甘绥就可以近迁。

朱翊钧看完了王国光的奏疏,有些惊讶,王国光已经病了,甚至连他这个皇帝都认不出来了,但是整本奏疏依旧是有理有据,条理十分清晰。

王国光的想法很具体,重点是让河南丶河北两地的近迁,让这两个地方的人口数,能够下降到土地承受范围之内,主要目的防止民乱。

更加具体而言,就是河南。

「民乱如火,民如薪,釜底抽薪。」朱翊钧完全明白了王国光的想法。

天变影响最剧烈的就是陕甘绥地方,爆发民乱的可能性很大很大,但这些地方丁口较少,其实乱一阵,死一批人,就安稳了下来。

河南人口众多,如果爆发大规模民乱,河南就是关键的关键,河南人口下降到土地能够承载的范围之内,河南不乱,民心不失,就能把民乱堵在潼关之内。

这看起来格外的残忍,腹地百姓是百姓,陕甘绥的百姓就不是了吗?

王国光讲的也很清楚,朝廷首要考虑国朝存续,这就是最后的兜底手段,实在无可奈何丶无计可施的时候,要将民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前几日,凌次辅来看望臣,他在河南做过巡抚,他觉得臣这奏疏可行。」王国光告诉皇帝陛下,这篇奏疏,凌次辅也看过丶改过,如果陕甘绥真的乱起来,朝廷必须要做好壮士断腕的准备。

「不会到这一步,大明不会有壮士断腕的那一天,只要朕活着,朕保证不会有那一天。」朱翊钧对王国光郑重的做出了承诺。

如果天变还继续加重,有了大乱的徵兆,朱翊钧会刀刃向内,先把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都杀了,在陕甘绥展开彻底的均田。

牺牲一地,保全大局,根本保全不了大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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